第 4 楼
的确,人类究竟需要多少?
相对于现今的研究能力,这不是一个难题。我们拥有如此之多的数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营养学家、建筑学家,大型超级计算机随时待命。每个人所需的生活资料乘以世界总人口并且加上一定数量的不可预测支出,我们可能得到一个基本的数字。
这肯定不再是一个吓人的数字。现代社会,科学创造的财富极大地超出了人口的增长速度,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物质世界的诞生,匮乏的时代一去不返。一种观点认为,全世界现有的财富可以绰绰有余地支持全人类的小康生活。但是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都没有打算在短期内看到这一幅现实图景。不会有人知道究竟需要多少。一个总统夫人拥有600多双鞋子,一个足球明星买了二十几辆豪华跑车——社会学家和数学家怎么算得出他们的需要?
当然,这时“需要”一词已经不合时宜了。“需要”以身体为基础,消耗的物质就是那么一些;然而,“欲望”是内心的产物——谁知道一个人的内心有多大?在欲望的意义上,一个拥有半个城市房产的人仍然会感到穷得发慌。
我想说的是,科学会不会打开了所罗门的瓶子,形形色色的欲望正在前所未有地释放出来?这是科学让我恐惧的另一个理由——科学的巨大成功会不会助长更为巨大的贪婪?
当然,这样的表述有些粗鲁。我们始终觉得,科学正在不断地提高生活的质量,难道科学还会把生活引向相反的一面?一个技术奇迹问世了,我们一阵欢呼;另一个技术奇迹接踵而来,我们又一阵惊叹。洗衣机把我们从枯燥的家务之中解脱出来,汽车或者电话提高了办事的效率,电视不仅是一种崭新的娱乐方式,而且还改变了社会的政治民主形式。视线所及,哪一种发明不是我们的生活所必需的呢?
当然,享受的欲望没有什么错,重要的是过分与否,这才是令人担心的事实:我们会不会因为享受的持续实现而形成一种没有节制的性/格?这种性/格的特征就是不顾一切地索取。地球孕育了人类,同时给人类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可是,如果滔滔不绝的索取永无止境,所有的资源都将枯竭——极限的警告已经频频发出,但是,我们充耳不闻。与其说人类意识不到危险,不如说控制不了强大的欲望。这个时刻,科学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如果听任欲望成为主宰,夸父逐日的神话就会成为人类与财富之间相互关系的写照。“道渴而死”,夸父的性/格至少可以部分地解读这个不幸的结局。现今,我们都必须想一想:科学会不会无意地充当了现代夸父的拐杖?
近半个世纪之前,C.P.斯诺对于“两种文化”作出了著名的划分——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两种文化的对立由来已久。如今,科学文化明显地占据了上风。文学无非是一种娱乐,哲学是空洞的玄思,宗教是无稽之谈,伦理道德变不出面包和钢铁。同电的发明、计算机的发明比较,人文学科又算什么?如今,这种观念已经如此普遍,科学文化与人文学科之间的失衡甚至已经引不起我们的关注了。
我从事的是文学研究。然而,我的忧虑与生计无关——我并不是担忧人文学科的收缩威胁到了我的饭碗。在我看来,现代社会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科学的威力越来越大,这一柄双刃之剑要交到哪些人的手里?哪些人值得信任,如何使用科学?
人文学科必须提出自己的思考。
核技术既能够生产核弹头,也可以建造核电站;生物技术既能够提高粮食产量,也可以发展生物武器。孔子、庄子、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年代,人们用刀剑和长矛厮杀;现在,核潜艇和精确制导导弹的威力增添了千百倍。然而,我们的道德水平又比孔子、庄子、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年代提高了多少?不难想象,两种文化的悬殊发展隐含了巨大的危险——这种危险甚至会在顷刻之间倾覆整个世界。当核技术掌握在某一个政治疯子或者军事狂人手里的时候,全人类都将命悬一线。当然,我们没有理由因为这种危险而怪罪科学;我们能够做的是另一面:尽量在以人为本的意义上理解和掌握科学。人类在哪些方面需要科学?科学能够为人类做些什么?这些思想恰恰是人文学科的内容,恰恰涉及道德、美学、哲学或者终极关怀。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当为人文学科腾出必要的空间,无论是在价值观念上还是在人才资源的分布上。